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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史铁生的文章

史铁生:绵绵的秋雨

史铁生:绵绵的秋雨

一连几天的秋雨总算想歇口气了。小路上铺满了落叶,被风吹起,像一层层五彩斑斓的波浪。昨晚,杨潇一直抱着吉它唱那支美国民歌〔……往日雏菊满山遍地,梅姬,到如今苍林无春意;旧水车已静寂在那里,梅姬,难温我们的往事……〕我后悔不该住在她家,我应该住到旅馆去。往事?唉,最好不要重温什么往事,尤其那往事如果是一团说不清的痛苦和恨悔。

我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块古老的土地,到遥远的异国去漂泊。也许我不再回来,我宁愿去永远漂泊。让人们随便去说什么好了。在这块土地上,我只欠着一笔帐,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帐……潮湿的空气中带着发苦的霉味。太阳终于出来,却又无精打采地沉到古殿飞檐的后面去了;把一片沉静的黄光投向那片老柏树林。离得远远的,远远的!忘却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可我总该见见她——那个至今被蒙在鼓里的……那是她吗?我的心一阵紧跳: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独自坐在一棵老柏树下,微驼的脊背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就像是那老柏树的一部分。她好像正望着什么。

我向她走去。我想这一定是她了。临来时,杨潇对我说:“如果你在家里找不到她,就到她家近旁的那个小公园去找。离儿童运动场不远;有一片老柏树林……”

史铁生:鸽 子

史铁生:鸽 子

所有窗外都是它们的影子

所有梦里都是它们的吟哦

像撕碎的纸屑,飞散的

那些格子,和那些

词不达意的文字……

被囚禁的欲望羽化成仙

怵目惊心,一片雪白

划过阴沉的天际

在楼峰厦谷人声鼎沸的地方

彻日徘徊。

峭立千仞的楼崖上

孤独的心在咕咕哼唱

眺望方舟。

那洪水已平息了数千年

但在它们眼里

却从未结束

汪洋,浩瀚,苍茫……

最是善辨方向的这些鸟儿呵

在拥挤不堪的欢庆声中

四处流浪……

一遍遍起飞又一遍遍降落

中了魔法似的,一圈又一圈

徒劳而返。

风中伫立,雨中谛听

风雨中是否残留着

祖先的消息?风雨中

你是否想起了,数千年

淡忘的归途?

说一件最简单的事吧

你我之间,到底隔着什么?

每一双望眼都是一只孤单的

鸽子,每一行文字都是一群

眺望的精灵。

期期艾艾,吟吟咏咏

漫天飘洒的可是天堂中

祭祀的飞花?抑或菩提树

史铁生: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史铁生:法学教授及其夫人

“之死”在这里是一个专用词,那是法律系解教授和他夫人陈谜的外号,前者为“之死先生”,后者是“之死夫人”。就连他们的独生子也这样叫。两位老人也不免为之尴尬,但所幸的是只有熟人才这样叫,而且叫起来也并无恶意。

解教授身材高而且不瘦,脸上的表情总是很认真。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曾欺骗过任何人。他常说,他是研究“法”的,“法”就其维护真理、申张正义的本质来讲,是最光明正大的事业,从事这一事业的人,本身就不能有任何一点点欺骗行为。

陈谜个子小而且不胖,一张孩子般小而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看上去很善良。她认为自己一辈子不曾被任何人欺骗过。她常想。不欺骗人固然很好,但如果总觉着自己被人欺骗了,岂不把别人想得太坏?岂不也等于欺骗人?

曾有过一位朋友,向这两位老人借了三十元钱,不知是因为遗忘还是有意,竟一直没还。解教授皱皱眉毛,说:“这不好,三十元钱我们可以白送,如果他需要。但欺骗……不好。”陈谜立刻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反驳:“倘若人家有钱,人家就会还;人家不来还,就说明人家实在是有困难。你怎么能这样想?”解教授欣然同意了妻子的正直,并且由衷地感到惭愧。这以后,两位老人甚至不敢登那位朋友的家门了,因为怕人家以为是来讨帐,那样岂不既有被骗之嫌,又有骗人之嫌么?这是他们的独生子当笑话向别人讲的。

史铁生:庄子

史铁生:庄子

“庄子哎——!回家吃饭嘞——!”我记得,一听见庄子的妈这样喊,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很多年前,天一擦黑,这喊声必在我们那条小街上飘扬,或三五声即告有效,或者就要从小街中央一直飘向尽头,一声声再回来,飘向另一端。后一种情况多些,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叹笑:瞧这庄子,多叫人劳神!有文化的人说:庄子嘛,逍遥游,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彼庄子的“子”读重音,此庄子的“子”发轻声。此庄子大名六庄。据说他爹善麻将,生他时牌局正酣,这夜他爹手气好,一口气已连坐五庄,此时有人来报:“道喜啦,带把儿的,起个名吧。”他爹摸起一张牌,在鼻前闻闻,说一声:“好,要的就是你!”话音未落把牌翻开,自摸和!六庄因而得名。

庄子上边俩哥俩姐。听说还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姐,跟着自己的母亲住在别处。就是说,庄子他爹有俩老婆——旧社会的产物,但解放后总也不能丢了哪个不管。俩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庄子他爹一个普通职员,想必原来是有些家底的,否则敢养这么多?后来不行了,家底渐渐耗尽了吧,庄子的妈——三婶,街坊邻居都这么叫她——便到处给人做保姆。

史铁生:车神

史铁生:车神

一残疾人车

去年我终于自己挣够了一笔钱,买了一辆电动的残疾人车。这样就下再为出远门发愁了,把一对电瓶充足电可以跑几十公里,速度跟健康人骑自行车差不多。车开起来,电机一路风儿似地轻唱,平稳又潇洒,引得路人赞叹。腿坏了十几年,这一来心野了,冲出城圈去常不着家,去圆明园,去香山,再多备一套电瓶甚至可以到更远的郊外去疯跑了。关键在于你什么时候想去疯跑什么时候就能去疯跑,轻而易举之事。有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感觉。只是还上不了山,但揣摸那也不会是永远的绝望。

有了新车,原来用的那辆笨重的手摇车便闲在角落里。每从外面疯够了兴冲冲开了新车回到家,见那旧车不声不响独自度着寂寞,浑身的血一下子全静下来。忧伤象影子一样从四周围悄悄漫起,淹没到心头。于是抽一支烟再抽一支烟,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容易忘记老朋友的人。一支烟又一支烟挨到夜深,困了,慢慢去睡,又睡不着。旧车下,一只蟋蟀彻夜地叫。这车驮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十几年。

二二十个母亲

两个老太大,头发都已花白。蜻蜓在她们头顶上盘桓不去,随后蝴蝶又飞来。那样的年纪她们还都穿着裙子,蓝色和紫色的裙子,上面有星星一样的碎斑点。裙子下面的脚步,缓缓的就是秋天。

也许是在路上,也许是在林间或是河岸,有一个人坐在手摇车上抽烟。那不是我。

史铁生:兄弟

史铁生:兄弟

我见过一回枪毙人的。我表哥在法院工作。

前年,我和妈妈一起到舅舅家去,是舅舅家的新居落成后我们第一次去。表哥要结婚,事先讲好妈妈送给他一套沙发,就是那天运去的。

舅舅的新居是一座两层的楼房,就在原来的后院。房子盖得挺讲究,打蜡的地板能照见人影,宽阔的阳台够演一出戏。可我惋惜原来的后院。那些能引起小时记忆的枣树,如今一棵也没有了;尤其是那面挂满爬山虎儿的灰色的老墙,竟为施工而被推倒。那面灰墙下原来是一大片花丛,小时候常和表哥表姐在那儿捕蜻蜓,逮蛐蛐,捉迷藏……嗅,对了,后来表哥问我看不看枪毙人的,要看跟他去,那天下午就有。

“吓,我可不敢,”我说。

表哥说:“你如果明白人民的利益需要我们这样去做,”你就不应该不敢,也不会不敢了。“我表哥就是这样,正经着呢。可我还是没想去。

表哥就损我:“大慈大悲,阿弥陀佛。吓,你们女的呀……”

大概是这一损起了作用,我跟他去了。

空荡荡的审讯室中央,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

表哥开始读宣判词:“于犯志强,男,二十三岁……”

这名字挺耳熟,当时我就觉得。

史铁生:预言者

史铁生:预言者

迷迷荡荡的时间呵

已布设好多少境遇!

偷看了上帝剧本的

预言者,心中有数。

因之一切皆有可能

而我只能在此,像

一名年轻的号手,或

一位垂暮的琴师。

应和那时间借以铺陈的

音乐,剧中情节,或

舞中之姿,以及预言者

未及偷看的,无限神思。

史铁生:节 日

史铁生:节 日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我抬稳

躲开哀悼

挽联、黑纱和花篮

最后的路程

要随心所愿

呵,节日已经来临

请费心把这囚笼烧净

让我从火中飞入

烟缕、尘埃和无形

最后的归宿

是无果之行

呵,节日已经来临

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

我已跳出喧嚣

谣言、谜语和幻影

最后的祈祷

是爱地重逢

史铁生:最后的练习

史铁生:最后的练习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即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

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往日

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史铁生:另外的地方

史铁生:另外的地方

时至今日

箴言都已归顺

那只黑色的鸟儿,在笼中

能说会道。

一张雄心勃勃的网上

消息频传

真理战胜真理

子弹射中子弹。

这时你要闭上双眼

置身别处,否则

光芒离你太近

喧嚣震破耳鼓。

话语覆盖话语

谎言揭露谎言

诸神纷至沓来

白昼会抹杀黑暗。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

或老人一样的从命

以放弃的心情

从夕光听到夜静。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势

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

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

而雨,知道何时到来

草木恪守神约

于意志之外

从南到北绿遍荒原。

风不需要理由

阳光和时间都不需要它

上帝说好呀,此外无言。